——读陶顺义诗集《芊芊心草》
记得多年以前我写过一篇读陶顺义诗歌的短文,短文援引了他诗歌中的几行诗,诗句是这样的:“我总是望着父亲闪光的犁脊/让我泥土溅湿的小诗/成活率最高地/感悟父亲身后的芊芊心草/”,我以为这是他“诗的宣言”。意思是说他的诗情来自于生养他的先人,来自于江南那片世代相传的土地,他诗歌的精神气质、美学趣味都与此有着密切的关系。高兴的是,近日读到陶顺义新出版诗集《芊芊心草》,这个心得依然获得了他的认同。
陶顺义的家乡池州是历史文化名城。这里秀丽的自然风光和丰富久远的人文传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,婉约的江南民歌、神秘的贵池“傩戏”,九华佛国超越地狱的“慈航”,儒、佛、道多元会胜的洒脱,使这块土地清奇质朴,利乐有情。自古以来,陶渊明、李白、杜牧、苏东坡、司马光、王安石、包拯、岳飞等都曾驻足于此,留下过无数的诗词文章,素有“千载诗人地”之称。陶顺义从孩提时代唱“莲子清如水”、“郎骑竹马来”,到青年时期踏过那拱形石桥跨越“半月池”去接受饱学老师们的教诲,从沉醉在自己拉出的“二泉映月”的意境,到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浮于有山茶花也有红菱角的山乡野泽,一直与这块土地情感与共,生命与共。这种从生命原初到后天的独特的内外结合,便化育了他的诗情。
陶顺义的诗中流动着一股来自于土地和大自然的温馨、健康的力量。就如同那些先辈诗人那样,他总是在与土地和大自然的关系上定位自己的诗情。他的这本诗集所辑四编,不论是对人与自然“相濡以沫,相与并茂”的感慨,还是有关风霜雨雪、动人心扉的历史行程的诉述,也不论是处身在晴窗泛绿、蜗居故里的悠思,还是行走于晓风拂岸、杏花春雨江南的抒怀,他都能把一个气韵生动的生命灌注其中,诗与自然和同一体,自然是诗的对应物,诗是自然的人格化。这种抒情法则与后现代主义诗人不同,后现代诗人不能接受异化了的生存秩序,但又割断了与大自然的脐带,只能遁入内心深处,陷在无可排解的痛苦之中。进入21世纪以来,一方面是全球性金融危机仍在继续,一方面世纪末的精神气候依然在人群中流荡,陶顺义打造的这么一处诗意的栖居,或许较多地带了些“桃花源”式的纯美,但对于处在焦虑乃至绝望中的人群,当是一个苏息和净化灵魂的场所。徜徉其中,人们当会舒一口气,不期然生出超越痛苦,抗击人类邪恶的精神。
陶顺义的有些诗写得舒放自如,不大讲究外在结构的工整,只是靠了素朴的口语,描绘出意境生动的画面,来传达情感和意趣。他写水稻:“饱含艰辛的水稻/从一条田埂/流向一条田埂/从我的视线流过你的视线/我们的眼神/被水稻复制/水稻远远地看着我/我发现/远远的水稻/泪眼汪汪/”,他写红菱角:“从红肚兜上剪下的那角布/不小心掉在水里/江南捞上岸来/是一枚枚鲜气的红菱角/”,这些,都因为主观意念的介入,情即是景,景即是情,自在自得的抒写,成功地实现了情感和意趣的对象化。
有些诗写得简洁而极富包蕴性。他凭着独特的直觉,抓住事物的内涵和主要特征,传达出对社会人生的体悟。如写天柱山:“心如铁石的情结/是炎黄史上/一个美丽的标点/”;写草木的根:“心在拔高/情在凝练/多少事都从这里开始”/;写家庭:“家庭是泥中的藕/和水上的莲/日子是水/总爱起些微波/把家庭摇成八瓣莲花/也还是莲花/”;等等,似乎都不需要特别地营构和造作,而是直入事物的内部,在“相看两不厌”的具体和抽象之间,生出隽永的理趣。
有些诗歌看重象征,喜欢运用意象凝定丰富的思想感情。他虎年写虎:“它,终于禁不住一声长啸/泣一声带血的思绪/让鸡鸣中的新生儿拾起/十月怀胎的凝重。/”新旧交替的历史感,乐观和神圣的情怀,经过虎啸、鸡啼、新生儿诞生等多重意象的叠加而浑然一体,颇见出抒情的深刻性。他写听音乐的演奏:“眼下我伫立音乐的河岸/听觉的神经任你揉出水藻的馨香/当感觉蔓生于你那翩翩的裙摆/这水上的鸭阵/便是你女人家放牧的家乡。/”琴弦上跳荡的乐音和水藻的馨香,裙裾的翩翩和水上的鸭阵,这本不相干的事物经通感、比喻和联想有机组合,清丽的意象既诗化了演奏者的神韵,更蕴含着诗人如醉如痴的音乐感受。这类诗凝练且又含蓄,特别富有艺术的张力,思想和情感的蕴含都十分丰厚。
大而观之,陶顺义的那些优秀之作多是与土地和大自然休戚相关,并且大体上兼备着上述几个方面的优长,因形式的素朴自如而情感舒放,因象征而意趣丰赡,因注重意象组合而诗情含蓄。他的风格似乎可以用清丽自然来概括。他写江南山水、江南父老、江南掌故和以女性为题的那些诗歌,那些因为九华,秋蒲,杏花、春雨、蛙鼓、水稻、菜花、红菱角、桑蚕、父亲、渔家女、山乡教师、卖兰花的大嫂子、小城卖花女等等而生成的诗情,就仿佛是他生命琴弦的律动,或者是从生命的汁液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一般。
陶顺义说:“诗,是不能亵渎的,就像心是不能被亵渎一样。”他用虔诚和近乎神圣的态度对待诗歌,所以他不只是用笔写诗,而是用心、用了一生的生命写诗,所以他写出了值得吟咏,值得传承的诗。
(作者系安徽大学中文系教授、硕士生导师)